第50章 第二十五回：敌非敌金遇火融，友非友木择水生（2）
与其他将军不同，在水流扬心中，招安临浪，从一开始就是目的，而非手段。
四年前的若如城大捷之日，他在深林中收到战报，笑还来不及，泪先流下来了。
许多年前的深夜，父王曾为长燃不息的烽烟嗟叹，却偶得天将梧岿擎，银枪所向，摧山压城，力克玄焰秦、烛双帅，逼迫玄焰签署了百年和平条例；
今夕的他，原以为重燃的战火终将断绝十二载的复国大梦，曾经遍地尸骨的故城，竟成了那支他不敢奢求的银枪，在临浪的手中，斩断了仇人之子的不败传说。
大殇到大捷，犹如绝望中的神迹，轮回一场，天兆重生。
水流扬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无碍于心中对黑暗的本能恐惧，当夜攀上了最高的山峰，通身被锐利的草尖挂下细长的血痕，手脚也在陡峭的石路上磨出了水泡。
月色下，山岭的巨大阴影，犹如守卫尘世的巨人，静观沧海桑田，纹丝不动，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故土的容貌。
但那片如万马奔腾的滂湃江河，和父王长眠的葳蕤山岳，那曾浸染了他心尖血的滴水寸土，那令他黄泉路上终回首的白河岸，那日日夜夜唤着他的名的王座，如亘古的雕塑，不曾褪色半分。
那一夜，他立誓振兴苍滨，至死方休，含泪向北方三拜，一拜江山与黎民，二拜先王与天将，三拜，那个以宿敌之血祭三尺黄土白骨山的临氏小将。
过去的四年间，他从不曾想过，这个生于若如城的孩子，或许并不是属于他的宿命之将。
回到司马幕府，临浪果然又抽身离开，独自去了练兵场，雷霆提出随行，又被婉拒了。
水流扬沉默地凝视着临浪离开的背影，神情渐渐阴鹜。梧菁察觉，假装无心地横在了水流扬的视线前，恭敬地道，“世子，今晚需要我们准备些什么吗？”
水流扬不答，却问道，“昨夜，司马又单独去找玄穆了，是吧。”
将军施钟奕答道，“是的，直到凌晨才回来。”
梧菁想，未免盯得太紧了，说道，“大概是有要事相商吧，毕竟军务繁忙。”
水流扬冷冷地点破道，“要事……比如晚宴吗？整日忙至深夜，也不愿命雷将军为长史，商议的只是军务而已吗？”
梧菁劝道，“司马与雷将军毕竟多年不见，总归需要些时间重新熟悉。司马既然已费心迎我们入营，也承担了各方压力。世子不妨再包容些，我们已待思念，也不在这一时。”
然而，水流扬不为所动，语气轻蔑而古怪，“梧将军果然仁儒，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比呢。”继而遣散了众人，只示意将军杨晓风留下。
梧菁心觉不妙，上一回，杨晓风突然单独与水流扬会面后，不久，中将瑾瑜便战死沙场。
若是警告临浪，必冒犯世子，恐怕自己也性命难保。梧菁有心无力，无奈地前往骑兵练场，却远远瞥见薛鹤梅正开始巡逻，心中倏地有了主意。
他立马调头去了薛鹤梅的后将幕府，称希望拜访后将军薛鹤梅。因梅御卿不在，顺理成章地由第二御卿蓝念真来接待他这个苍滨上将。
蓝念真彬彬有礼，自然地请他到帐中小坐，又吩咐侍从沏些花都上等花茶，好款待贵宾。然而侍从一走，念真陡然变了脸色，威厉地用暗语低声训斥道，“不要私下会面，你听不懂吗？若是被‘立春’的人发现，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清楚吗？”
梧菁不敢顶撞，垂首轻声道，“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我也不会来。”
念真依然没有好脸色，怒喝道，“要紧的事横竖有‘三足’做主，你见我做什么？！”
“……是‘三足’，他又将‘秋叶’单独留下了。”
念真一听，这才稍稍缓了缓语气，长嗟道，“这次又是谁？”
“恐怕是‘宝钿’。”
“嗯？为什么？”
梧菁简略道，“不过是因为‘宝钿’对‘大暑’的人友善了些，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是‘三足’的逆鳞。”
念真不屑地瞥了梧菁一眼，低沉道，“‘三足’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的决定轮不到别人指点。”
梧菁努力压低声音，语速却急切起来，说道，“现在正是交战时期，我们在营中的地位还未稳定下来，都未曾出战，‘宝钿’动不得，只能凭诚意一点点取信于人。更何况，‘宝钿’与我们出身相同，当年在城里说不定还……”
念真厉声打断了他，语气短促而坚决，斥责道，“别说同乡，就是邻舍，又能怎样？‘宝钿’根本没有在故国长大，按他的年龄，当年还是个小孩。十几年过去了，他如今心性早与我们大不相同，就是连颜极人也未必算得！我早就说过，‘宝钿’是个隐患，不除难安。当年‘三足’执着，没在乎‘秋叶’寻得的铁证，如今也不过是做了早晚该做的事。”
梧菁不料他这般说，惊愕地道，“‘宝钿’怎么说也是当年成功护国的人，没有他的大功，我们如今又何去何从，怕早已沦为‘大暑’的囚徒。凭这点，也该手下留情吧！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还要仅凭不满，搭上一个无辜的生命吗？”
念真冷笑道，“‘宝钿’是什么身份，‘秋叶’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试问从那个世界里来的人，有几个是无辜的？别看他年纪轻，光凭他的功夫，我敢赌他手上沾的血，恐怕比我们这些人加起来还要多。你怎会这样糊涂，把披着人皮的魔头当同僚？”
梧菁并未因念真的奚落屈服，坚持自己的观点，道，“也许吧，但无论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他为颜极肝脑涂地，我没有办法看着他死在我们手里，至少，他值得一次证明的机会。”
与羸弱的身子截然不同，念真的目光森严而刚毅，有一种扭曲的冷酷，凛冽如异世鬼魈。他死死地盯着梧菁，道，“梧菁，这些年过去了，你还没一点长进吗？如果不是你的软弱，父亲当年就不会一个人冲锋，蓁儿也不会走失……你哪怕能再坚持带她走上一里路……”
念真难以继续，艰难地抑制住了渐渐扬起的声音，又不带一丝感情，清楚地道，“梧菁，你能走到今天，已经出乎我的预料了，你该自觉幸运。只有有能力的人，才有保护别人的权力。你连一个四岁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能力插手‘三足’的事？如果‘三足’真要除掉‘宝钿’，我必同‘三足’站在一起。你要是尙对父亲的养育还有一丝感恩，就好好抉择，保住自己的命！”
梧菁安静地没有反驳，只安静地听完，又安静地离开。待走出前军幕府，他才发觉阳光也格外刺眼，晃得双目酸痛。他的胸口像是挨了一击重拳，耳边嗡嗡作响，滴滴冷汗顺着发梢滑落，十个脚趾同时用力地扣地，才勉强站稳。
他定了定神，试图对着空气微笑，但嘴角却似千斤重，只抬起了一半，扭曲得如同哭相。他最终放弃了，将力气用在行走上，木讷地摆动着双腿，又去往了练兵场。
也许他真的太过软弱，不敢记下蓝念真说的每一个字，不敢察觉心底的缺口又在渗血，连过往的快乐都不敢追忆。他专心抓捕着每一缕飘飞的思绪，不允许自己回想片刻，一面盯着脚下的尘土，一面逃离着他人的视野。
恍惚间，正狠狠撞上迎面的将军，战甲清脆地刮擦而过，几张地图也散落在地上。
“呀！干什么呐！”
梧菁慌忙回过神来，只见临浪已迅速拾起了图纸，一脸恼怒地瞪着他。他赶紧恢复微笑，抱歉地道，“大司马，对不起，我没看路。”
临浪匆忙地赶了几步，但还是在意地驻足，转身叫住了梧菁，“喂，你没事吧？”
“啊……没事，一切都好，谢司马挂念。”梧菁说罢，又往练兵场去。
临浪原地翻了个白眼，赶紧快步追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不是我挂念，你看你唇色都发白了，走也走不稳……你这一身汗，是不舒服么？我去叫军医来看下？”
梧菁怕惊动水流扬，忙推脱道，“没事没事，可能只是中暑了，不必麻烦了。”
临浪想，今天分明没那么热。作为一个多次拒绝就医的人，她料定这其中另有隐情，见梧菁状态实在太差，她便坚决地命道，“那行，但你也不要带兵了，跟我回议事帐，我正有事要交代你。”说罢，不由分说地向自己的幕府去了，梧菁也只得跟上。
待回到议事帐，临浪给梧菁倒了些水，就赶紧去府上膳房寻了些小食回来。她叫他歇着，自己悄悄地关注着他的脸色，插空整理着待办的琐事。
梧菁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几口点心，但静坐片刻后，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他知临浪繁忙，连着数日通宵达旦，刚才也分明是出府的方向，充满歉意地想临浪道谢。
临浪放下手中的笔，眯了眯眼，问道，“你打算告诉我实话么？出什么事了？”
梧菁不知该从何说起，“嗯……”
临浪见他犹豫，以为是不便相告。她不愿强人所难，很快说道，“算了算了，你们的事，我也不必知道。总归不耽误战事，便跟我无关。我还有事，你可以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晚宴你也不必勉强去了，硬撑出了事才真是麻烦。”
临浪正要离开，却不妨被梧菁从身后叫住，“司马最近还是专注练兵，不要急于出战吧。”
临浪停下脚步，怔了怔，“怎么讲？”
梧菁清清楚楚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嗯？”她以为梧菁是为战事考虑，然而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似乎话里有话。她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恍然道，“这样么？看来有人对我很不满意呐，有意思了，梧将军还真好心？”
梧菁念起旧事，轻叹道，“我也并非好心，只是没法背负更多的悔恨了。司马请多多当心，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临浪忽而浅浅地笑了声，一抹邪魅的凌傲转瞬即逝，轻快地道，“呵，怎么说呢……反正最后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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