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来日方长
此处的鸿钧本就是鸿钧老祖当初留下来的一口气，专为后人指点天眼传承的，现在传承已给了杨戬，这口气自然也就散去了。
杨戬独立天地间，垂眸一眼，望出十万八千里，望尽过往千万年。
望见人间草木岁岁枯荣，沧海桑田，生死悲欢。
望见魂归之处，血海炼狱，轮回不止。
他抬起头，望向上方。
巍峨宫阙，仙雾缭绕，影影绰绰。神仙端坐天界，翻云覆雨，造就人间悲欢离合，凡人敬畏之心飘往天界，成神仙长生之道。
“观山河，望众生，窥人心，见万物……”杨戬喃喃，眼前渐渐朦胧，用手一拭，竟已不知何时落下了泪，一时只觉得心中悲恸，却又不知悲从何来。
他缓缓阖上眼，只听得耳畔阵阵犬吠，有人脚步慌乱，边喘边喊:“莫追了，莫追了，贫道跑不动了。”
杨戬虽闭着眼睛，却出手精准，一把扯住哮天犬一条狗腿，拉入怀中，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许对师父不敬。”
然后他就被舔了一脸口水，舔得睡意全无。
杨戬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玉鼎扶墙大口喘着粗气，两腿颤抖，却关怀地望着这边。
“哮天犬不懂事，让师父受惊了。”
玉鼎便顺着他的话告状:“你再不醒，你这狗就要吃人了。”
哮天犬肉眼可见的长大不少，杨戬觉得有些不对，问道:“梦中悟道，不知日月，我睡了多久？”
玉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也就一年左右，于悟道来说算不得长，我辈修道之人，大梦千年都是常有的事。”
与梦中所见相比，一年时光不过须臾一瞬，可对杨戬来说，一年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
“你既入了定，那必然是我的法子管用，见到什么了？和我说说？”玉鼎拿着竹简与笔坐在杨戬身旁，欣喜的看着他。
杨戬揉揉眉心:“见着道祖了，没说几句话他就走了，剩我自己看了看这天地。”
玉鼎道:“老君曾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倒是颇得道祖真传。道祖都与你说了什么，可方便告知？”
杨戬一一说与他听。
“我需得记录，你等我一等。”
他说完便提笔，杨戬不好打扰，只得自己去寻那卷当时被搁置了的八九玄功来看，方一开卷便愣住了。
那卷以古文写就的功法，他先前明明是看不懂的，现在却懂得透彻，好像他早知晓那些古文字一样。
“师父……”
玉鼎全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这一声并未引起他的注意，杨戬捧着书卷不知所措。
自梦醒后，眼中世界好似与之前不太一样。
杨戬怀着疑惑，又取了其他书卷来看，皆是一眼明了，过目不忘，古文古字的释义仿佛就在脑中，看完也就译完了。
等玉鼎停笔，想起来自己还把徒弟晾在一边时，他已参照着口诀练起了八九玄功，周遭真气流转，气势骇人，唬的哮天犬不敢上前。
玉鼎观他已像是二转之境，心中惊叹。
修炼一途最是讲究资质，一卷功法，可不是知道口诀就能练就的，资质愚钝者就算有师父引路也是摸不到门槛，八九玄功既是道祖的东西，想必更难驾驭，本想着和他一起研究，他却自己练的顺利。听说这孩子以前从没修炼过，初学便如此，实是好苗子。
杨戬皱了皱眉，骨骼噼啪作响，身形摇晃，玉鼎眉毛一挑，心道:三转了。
八九玄功前三转修圣体，一转皮肉，二转脉络，三转筋骨，前二转尚且温和，只第三转涉及根本，是道大槛。
玉鼎揪着拂尘，有些紧张，哮天犬也敏锐的感知到不对，紧盯着杨戬。
第三关本就难熬，偏此时飞速修炼带来的弊端很快也暴露出来，杨戬面露痛苦之色，额间渗出汗珠，显然是□□撑不住这样突兀的变化，产生了不适。
玉鼎急得团团转，又怕他此时被打断会走火入魔，只盼他能自己挺过去。
出乎玉鼎的意料，杨戬的神色却很快平静了下来。
此时玉鼎尚且不知这个徒弟的坎坷身份，他今日疼痛，比之这一路艰辛，也不过是寻常罢了。
杨戬长出一口气，玉鼎知道成了。
脱胎换骨，不过顷刻之间。
“不可急于求成，且歇歇吧。”
玉鼎出言提醒，杨戬没应，玉泉山仙气汹涌往金霞洞中来，奔着杨戬体内去。
中三转，修真气。
四转为收气。
玉泉山乃天地灵脉，灵气充足，玉鼎于修炼一事甚是平常，平时吐纳耗费不了多少，此时全便宜了杨戬，有了前三转打底，他倒也承得起这些。
玉鼎不再提心吊胆，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想看看杨戬极限在哪儿。
玉泉山上草木凋敝，水源枯萎，整座山飞快的衰竭下来，多年来在山间修炼的妖兽精怪因此都慌乱起来，如此异象，自是被天兵留意，上报给了大金乌。
杨戬一年多音信全无，大金乌便知道有些不对，觉得他肯定躲过了天兵的眼线，偷偷地溜进了哪位金仙的山头，偏偏昆仑十二金仙身份摆在那儿，他也不能无缘由的就去搜人家的洞府，只得等着，只要杨戬修炼，总会有破绽露出来。
现在破绽来了，大金乌很庆幸，杨戬藏在玉鼎真人那儿，玉鼎真人甚是有名，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实力太差，虽位列十二金仙，修为却是极低的，若是真在他那儿，大金乌拼着撕破脸，日后被他告到玉帝那儿去，也要强行带走杨戬。
情报送到后，大金乌片刻不耽搁地往玉泉山赶，杨戬逃跑的功夫他算是见识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跑掉。
玉泉山死气沉沉，因为没有灵气可供修行而想离去的生灵不少，都被天兵除了去，尸体就堆在一旁臭气熏天。
见大金乌到了，玉泉山这一路天兵的头儿忙去邀功:“恭候殿下多时了，殿下放心，活物死物没一个跑了的。”
“做得好，继续守着。”大金乌草草应付了句，径直奔着金霞洞去。
“大金乌奉玉帝旨意，拜见玉鼎真人。”
玉鼎的声音隔着石门清晰传来:“不方便。”
大金乌知道此事不会顺利，但这也让他更加确定，金霞洞中有猫腻。
“只说几句话，耽搁不了真人多少时间。”
玉鼎沉默了，半晌不曾说话，大金乌的金轮在手里绕了几个圈，正想着要不要强攻进入金霞洞，石门却缓缓开启了。
玉鼎走出洞中，一脸淡漠:“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大金乌向他走去:“此事机密，只说给真人一人听。”
玉鼎静站着等他，却不想临近了，他忽地一偏身，掠进了洞中。
玉鼎仿佛早猜到他会这样做，不慌不忙地也踱了进去，看着他在洞中四处乱翻，平静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大金乌一言不发的翻找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方，玉鼎也不拦着，捧了卷书坐下来，任他翻着，直到他久寻未果，见那书架可疑，伸手去摸，身上的阳炎差一点燎着了竹简，玉鼎这才飞身过去，拉住了他的腕子。
“殿下小心些，这些可是贫道毕生心血。”
大金乌他扫了一眼摁在自己腕间的手，阴阳怪气道:“有些东西，真人握着不肯放，当心最后会被烫伤。”
“殿下不必跟我打哑谜，我也听不懂，殿下说有话对我说，我便开门了，殿下冲进来乱翻，我也由着了，只是贫道虽然脾气好，却也有看中的东西，殿下几万岁了，懂点事罢。”
他说完放了手，一双眸子暗沉，静静地看着大金乌。
大金乌再不把他放在眼里，到底还是得给元始天尊面子，皮笑肉不笑道:“唐突了，我给真人赔个礼，真人也给我句实话。”
“贫道知无不言。”
“真人把杨戬藏在哪儿了？”
玉鼎波澜不惊，反问道:“杨戬是什么？我不外出，也没得什么宝贝。”
“真人方才还说知无不言。”
玉鼎面色真诚:“真的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
“玉泉山灵气一朝枯竭，何人在此修炼？”
玉鼎笑起来:“当然是贫道。”
“哦？”大金乌身上至阳之火丝丝缕缕散于洞中，“那我可得试试。”
玉鼎面露愠色:“你想烧我洞府？”
“真人可以拦我。”
四散的火苗撞于一处，金霞洞眼看就要陷入一片火海，玉鼎双手拢袖，淡蓝色真气自他周身散开，火焰被真气吞噬，无水而熄。
“殿下，玩笑开大了。”
这一点大金乌是真的没有料到。真的不是杨戬，真的只是这位金仙突然起了修炼的心思，以他所了解的玉鼎的修为，是断然无法做到这样不动声色地灭去他的阳炎。
十二金仙中的玉鼎真人是个废物，修为不行，炼丹药法宝也不行，不知道元始天尊看中他什么，为保他长生，常常赐下仙丹。
人会生妒，神仙也会，这话还是不知从哪位金仙嘴里说出来的，传为笑柄，大金乌没少听过，他甚至去问过瑶姬，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做昆仑的十二金仙之一，瑶姬只道或许是人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
起初还是有人怀疑的，可是玉鼎真人也从没辩驳过什么，连闻风而动的妖怪们来玉泉山安家落户，借丰沛灵气修炼这样的事，他也没有管过，这话的真实性也就没人再怀疑了。
可眼前之人衣袂飘飘，周身真气流转，哪里像传闻中那般是个“废仙”，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眼望来，像是能看穿人心般。
“传言没错，贫道确实是个无一是处的废仙，默默无闻多年，几日前一朝得道，自己也很意外，我从前常想为何要修炼，今日才知道，是为了不必再像今日一般，被人为难。”
玉鼎说着，转过身去，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柄宝剑，多年搁置，剑鞘上已落满了尘埃。
现在那些尘埃被拂去了，宝剑出鞘，光华流转，玉鼎提剑在手，遥遥指着大金乌:“殿下当真以为，贫道是个没脾气的？天兵围了我玉泉山许久，贫道并不干预，可今日殿下强闯贫道洞府，想毁了金霞洞，实在欺人太甚。既然如此，今日殿下和贫道要什么杨戬，贫道没有杨戬，明日玉皇大帝和贫道要儿子，贫道也交不出来。”
这话已杀气十足，一个空有名头的金仙和一个有修为傍身的金仙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若是杨戬在此，这一仗打起来还能以捉拿逃犯为由，向玉鼎和元始天尊都能交代，可是没有杨戬，就只是大金乌上门找茬，折辱了玉虚宫弟子。
所以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长揖一礼:“真人误会了。”
玉鼎却很是任性，长剑向他刺来。
大金乌理亏，不想和他动手，猛然后撤，退出了金霞洞，远远喊道:“今日是我有错在先，还望真人不要放在心上，待我抓到逃犯再登门赔罪。”
玉鼎提剑要追，却听身后一人道:“不可！”
于是他止步于门口，震声道:“天庭的人，若再敢踏上我玉泉山半步，莫怪贫道不懂规矩。”
随着石门落下，玉鼎的模样也有了变化，正是大金乌方才未能找到的杨戬，他伸手一指，墙角的两个蒲团变回了玉鼎和哮天犬。
哮天犬一出来便摇着尾巴扑杨戬撒欢，玉鼎忧心忡忡:“今天的话说的是不是太张扬了些。”
杨戬道:“师父就是平日里不张扬，才谁都敢欺负，今日若是换做了别的师叔师伯，他断不敢如此行事。”
玉鼎苦笑:“我又没你这样的本事。”
“徒弟的本事再大也是师父教的，若不是前几日师父让我先学七十二变，今天也混不过这关，只是我曾用天尊的法宝改头换面，不知他反应过来会不会疑心到这上面去。”
玉鼎摇头:“他不会。”
“为何？”
“因为你刚才没有追出去。”
杨戬一点就透，笑道:“懂了。”
大金乌与他有杀父兄之仇，刚才如果一心至大金乌于死地，便太可疑了。
他不是不想杀大金乌，只是不能在这儿杀，平白的的给玉鼎惹下麻烦。
来日方长，报仇的时候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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