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身一人
玉虚宫广厦万间，住个杨戬不成问题，何况他的到来在意料之中，房间是早就收拾好的。
南极仙翁拄着拐杖，慢腾腾的在前走着，杨戬便亦步亦趋，乖乖的跟着他。
“步履沉重，有心事？”南极仙翁问道。
废话。
“没有。”杨戬闷声答道。
“想家了？。”
关你什么事？
“没有。”
“你在怨恨天尊？”
是，我恨死他了，什么狗屁圣人，竟将我妹妹送给天庭，我就不该来这里。
“小子不敢。”
“你们这些年轻人，有什么不敢的，你心中定是在想，这算什么圣人，竟也惧怕天庭，要将我妹妹交出去示好。”
杨戬心事被说破，面不改色，仍是道：“小子不敢。”
“小小年纪，说话这样老成，你才多大，怎么没点年轻人的样子，你看看今日和天尊动手的小姑娘，朝气蓬勃，谁也不服，那才是年轻人。你和她很熟，可知……”
“不熟，路上遇到的。”杨戬打断他，心中想的却是，熟也不告诉你。
南极仙翁转过身来看着他，而后摸着自己那异于常人的高隆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被你看出来了，你也别多想，我是怕她是什么妖邪之人，日后会祸乱三界，所以问问。”
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笑也真诚，杨戬却没来由地觉得恶心，心想着，陆愉才不是妖邪，我看你们才是。
“不敢欺瞒仙长，是真的不知。”
“不必如此见外，你既入了门，该当叫我一声大师伯。”
“大师伯。”
……
如此一路下来，杨戬皆是问什么答什么，只是都答非所想，句句敷衍。直到被带到住处，礼貌道了谢，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床上，这才终于憋不住，低低的吼了一声，对着身下床褥狠狠砸了一拳。
锦衾柔软，拳头一打上去便陷入其中，丝毫起不到泄愤作用，反而让人觉得更加烦躁，杨戬几乎要发疯，干脆滚进了被里，蒙住了头。
空气一下子被阻断，不多时带来窒息感，杨戬咬着牙将被子绞的更紧，直到头脑嗡鸣，快要失去意识，脚也条件反射地乱蹬，这才一把掀了被子，仰躺着，大口地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
手脚冰凉，浑身发颤，大脑一片空白，他差点闷死自己，但也终于得以冷静。
他已出了一身的汗，汗流进眼睛中，有些酸痛，杨戬抬头抹了一把眼睛，发现汗水越抹越多，已经满脸都是，甚至流在了床上，濡湿一片。
杨戬这才意识到那不是汗，是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是他在哭。
此时只有他自己，他却仍不敢放声，只沉默躺着，直到眼泪流干。
他有些后悔没和陆愉走了。
陆愉或许不如这些仙人厉害，但陆愉从没害过他，一直竭尽所能的保护着他与杨婵。
想着想着，就又有些怨，怨陆愉真的就那么走了，怨她打不过元始天尊。
他走了几千里路，历经坎坷，却没能得到救赎，圣人跟他讲代价，要他牺牲他的妹妹。
妹妹跟他讲取舍，贴在他耳边告诉他：“二哥，如果我们都死了，杨家就完了，我没用，你让我去吧，你得去救母亲。”
他们个个都在逼他。
那位大师伯笑他老成，杨戬也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已经可以承担很多。
可在无人之时，大哭一场，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是爬不出灌江口噩梦的那个孩子。
他什么也没有改变，仍是无用，仍是无助。
他今年十五岁，自从变成这副成人模样，便没人拿他当十五岁看，三妹不，他自己都不。
或许……或许还是有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杨戬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明明刚才还在迁怒于她，毫无理由的怨她，现在却又想起她对自己的好。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想象着那是她的手，很委屈很委屈地唤了声：“陆愉。”
可是陆愉没有出现。
总是救他的陆愉已经走了。
三妹也走了，或许已经死了。
他只有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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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振翅掠过昆仑雪原，入口将至，已能看见黑压压的天兵聚在云头和地面，围着昆仑山，他们虽然不敢私自入内，但也表明了天庭不拿到人绝不退兵的强硬态度。
绕是白鹤童子见多识广，且不把天庭放在眼里，仍是感到一股威压，使得他翅膀都沉重起来。
杨婵却丝毫不受这气势影响，并不见她如何害怕，好像她此番不是去送死的。
她骑在她背上，唱着一首好听的歌。
“远处有座山
山上有棵树
树下有个茅草屋
茅草屋
天上有朵云
慢慢散成雾
地上的风在追逐
在追逐
远处有座山
山上有棵树
一家人在屋里住
屋里住
非常非常非常的幸福……”
少女的声音悠扬婉转，带着些许哀愁，飘荡在昆仑雪原，这首歌明明听起来该是个美好的故事，却教她唱出了几分生离死别的味道。
白鹤童子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他知道她就要死了，任何美的事物消逝都是令人难过的，他无能为力，也没有胆子和立场带着她逃走，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速度放慢，再放慢，这样就能把她留得久些。
可再长的路总有尽头，他们终究还是到了昆仑入口。
带军的将领金盔金甲，威风凛凛，长得却斯文俊秀，像个文臣。
白鹤童子和杨婵都认得他，天蓬元帅。
他见着杨婵，有些惊讶，很快又将情绪收好，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问道：“另一个呢？”
“冒犯天尊，就地处决了。”
“难怪刚才那么大动静，把本帅吓了一跳，尸首可还在？”
“在师尊玉清匣里呢，元帅进去看看？”
白鹤童子随口扯谎，天蓬也不细究，吩咐左右绑了杨婵，笑道：“奉命而来，失礼了。”
白鹤童子微笑：“天尊若是计较，便不会交人。”
他又看了杨婵一眼：“再会了，杨姑娘。”
他其实是想说永别，又觉得这个词过于残忍，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
杨婵被捆仙绳缚着，从容道：“再会。”
白鹤童子清啸一声，又化鹤离去。
“走吧，陛下要见你。”
众目睽睽，天蓬纵是千般不忍也不能放了她，他使了催龄掌，为兄妹俩改头换面，救了他俩一次，本是想让他们躲起来安稳一生，没想到他们非但不躲，还来了昆仑山。
瑶姬是天庭唯一的女将，外柔内刚，是个天庭皆知的倔强脾气，现在孩子的样貌随了她，脾气也随了她。
天蓬看着杨婵，只觉得她与瑶姬像极，面相柔和，认真时美目含威，比如现在。
她道：“你杀了我吧，我不见他。”
“他毕竟是你舅舅，没有长辈不疼孩子的，他见一见你，兴许就宽恕了你。”
“我没罪，不需要谁来宽恕，元帅当真不杀了我？”
“不杀，走吧走吧。”
天蓬驾云带着她，杨婵凑近些，低语道：“元帅现在不杀我，日后可就没机会了。”
这话意味深长，天蓬一愣，苦笑道：“那也是好事。”
“元帅，我承你的情。”
天蓬后颈一痛，低呼一声，跌下云头，眼前白衣轻纱飘过。
杨婵身上捆仙绳被解开，陆愉牵住了她的手。
“聪明的小姑娘。”陆愉道。
方才在玉虚宫，她说的那句生亦何欢，是大光明录中的一句，不只是单纯的看开生死，陆愉知道她的意思：“昆仑不要我，明尊要不要我？”
明尊爱信仰他的所有人，所以陆愉下了山，等着截胡。
打不过元始天尊，带个人走还是没问题的。
白鹤童子走后她便贴近，轻轻挠了挠杨婵的手心，悄悄解着她捆仙索的扣儿，她隐着身，别人看不见她，但离得太近，杨婵怕被天蓬发觉，便与他闲聊吸引注意力。
此时天兵天将已围过来，天罗地网兜头罩下，天蓬再次腾云而起，陆愉和他无冤无仇，下的不是死手，只是为了隔开他与杨婵。
天蓬万年为神，向来横行，第一次拿人上天被劫了囚，不得不小心，召了九齿钉耙在手，谨慎打量着这个悄无声息出现的人。
他飞在最前面，身后跟了一万天兵天将，被人从背后偷袭了，说出去都丢人。
陆愉完全没有缠斗的意思，拉着杨婵冲破天罗地网，往玉虚峰方向去。
天蓬带头追上，心中犯嘀咕，想着她是不是昆仑的人。
她要是昆仑的人，元始天尊想要杨婵直说就是，玉帝未必不卖他面子，没必要先交人再救人。何况也没听说昆仑有女弟子啊，她既不是昆仑的人怎么往玉虚峰飞呢，元始天尊犯不上为这事出手吧？
“元帅，未获法旨私闯昆仑山已经不好交代了，这都快到玉虚峰了，还追吗？”副将追上来，担忧问道。
昆仑是圣人道场，与天庭互不干涉是不成文的规定，玉帝虽是三界之主，但元始天尊是六圣之一，论资排辈还是玉帝师兄，自然得给足了面子。
“追，玉虚峰附近驾不了云，她们跑不了。”
天蓬有意放水，又不好太明显，只好硬着头皮说追，心中却盼着陆愉真的是昆仑的人，元始天尊交人只是做戏，也盼着杨戬根本没死，只是说辞。
陆愉自然知道玉虚峰驾不了云，她也不需要驾云，圣火自她体内涌出，于背后凝出遮天大翼，烧散了玉虚峰周围的云雾，让这座总是神秘的巨大建筑现出形来。
跟在她身后的天蓬顿时愣住：“卧槽？不会吧？”
但见那火羽一挥，空中传来清脆一声响，圣人禁制被撞破，陆愉低掠过玉虚宫屋顶，对着下方主殿道了句：“我偏要飞。”
回答她的是一柄怒气冲冲的玉如意。
陆愉才不与他冲突，撩完就跑，羽翼划过的地方拖得长长两道痕迹，如一枚灿烂流星，风驰电掣西去。
玉如意无功而返，禁制再生，玉虚宫重新没于云中，一片风平浪静。
一切都结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天蓬与一众手下瞠目结舌，半晌才回神，拍了拍身旁副将肩膀，道：“你说我回去就这么和陛下说，陛下能信吗？”
副将还在震撼中，结巴道：“能……能吧……”
这事太扯，天蓬活了几万年，从没遇见这么离谱的事，他正犹豫着是先上玉虚宫赔个罪，还是先回天庭禀明此事，便已经有人来兴师问罪了。
“天尊不曾下法旨，尔等为何私闯昆仑山？还不快走！”
“这……来都来了，我上山见见天尊吧，给他老人家赔个不是。”
来的是刚刚才见过的白鹤童子，态度强硬，天蓬拿人不成，心中既觉得侥幸又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去跟玉帝交代。
“天尊说了，昆仑山封山三年，谁也不见。”
“可那杨婵……”
“什么杨婵？”
天蓬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苦涩一笑：“有人送信儿给天庭，说杨戬和杨婵往昆仑来了，真是胡说。”
白鹤童子这才又换上一张笑脸，拱手道：“元帅也不曾私闯昆仑。”
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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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不知发生了何事，明明不是日落的时间，不该有晚霞，透过窗格筛入室内的却是一抹橘红，杨戬走到窗前，见云都散着，天边好像着了火。
杨戬第一反应就是陆愉回来了，推门要出去，被南极仙翁堵了个正着。
“师伯。”
“要出去？”
“啊，屋子闷，想出去走走。”
“天蓬元帅已经带人进了昆仑山，不知会不会上玉虚峰来，天尊对外说你死了，莫要让他瞧见，还是不要乱跑了。”
“哦，好。”
南极仙翁是来给他送衣服的，杨戬现在这身装束摸爬滚打一路，满是污垢，委实和这仙家之地格格不入。
杨戬接过衣服，装作不经意问道：“红霞满天，真漂亮，这样的景象每天都有吗？”
南极仙翁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他也是为了此事来的，于是诓他：“看天尊心情，或许是今日想看晚霞了。”
改天换地，圣人神通。
杨戬真的信了这句话，心中不免失落，他不知道其实这时候陆愉离他很近，近到他只要走出门去，抬头就能看见陆愉带着杨婵飞过主殿。
但他没有出去，他拿了衣服进屋，在屋中备着热水的木桶里洗过了澡，换好衣服，取了书架上的一册道经，读到深夜。
月光漫进窗子，杨戬一册道经读完，仍是睡不着，干脆出门吹风。
夜很静，整座玉虚宫没在黑暗里，月光孱弱，只勉强照亮屋檐，这时候若是有盏灯光，便是十分惹眼的。
杨戬转了个弯，便看见了这样惹眼的一盏灯。
那是座高台，或许是用来悟道用的，也可能是用来看风景用的，一人席地而坐，左手边放着灯笼，右手边放着一坛一碗。
他穿了一身金色滚纹花袍，淡淡月光映着他银色的发。
杨戬转身欲走，那人开口道：“新来的？”
此处只他们二人，自然是在问他，杨戬答：“是。”
“这地方委实无聊，过来说会话？”
杨戬正想着如何拒绝，他又道：“我有酒。”
杨戬喝过一次酒，有一回过年，兄妹三个都被分了些，他一杯下肚昏沉睡去，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喝了酒或许就能睡着了，杨戬如此想着，迈步走了过去。
“叫什么？”
“杨戬，你呢？”
那人沉默了一下，道：“龙，你叫我龙。”
他右脸上纹了条龙，或许是因为这个，杨戬想。
龙伸出手，又变出一只碗来，给杨戬和自己都斟满了酒，两只酒碗一撞，碗中酒各自下肚。
腹中很快烧起来，却不像第一次喝酒那样头晕，杨戬拿过酒坛，又添了一碗。
“你是元始天尊新收的徒弟？”
“不是，我兴许明日就下山了。”
“哦，真好啊，你能出去。”
龙说这话时望着远处雪山，眼中流露出憧憬。
“你不能出去吗？”
“现在还不能，以后或许可以。”
“你是他的徒弟吗？”
“谁？元始天尊？不是，我算是他养着的东西，我是不配做昆仑门徒的，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
龙的手变成了布满鳞片的爪，头顶生出角来，他将头转过来，兽瞳妖异，衬的脸上龙纹狰狞：“你身上有神仙的味道，吃了你，我很快就能下山去了。”
杨戬这时候喝的已有些懵了，毫无危机意识，与他对视：“你要吃了我吗？”
龙将妖相收好，笑着道：“骗你的，吃了你，我这辈子都下不了山了。”
……
一坛酒很快被喝完，杨戬头脑昏沉，起身道别：“感谢款待，我得回去了。”
“走吧走吧，明天如果你还没下山，再来陪我喝酒。”
“好。”
杨戬应下，回了房间，这次他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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