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空格
雨丝打落在玻璃上，溅开的水花淋着窗外的树，抹得那几笔绿色溅得到处都是。
苍灰色的天际低了又低，压得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脏乱极了。像是用人直接把颜料泼在画布上，蓝海松茶、媚茶、苔色、若緑、麹尘、群青色、绀桔梗，撒得到处都是。
“春雨细如丝，如丝霡霂时。如何一霶霈，万物尽熙熙。”
苏沐怡倒是半分也没有瞧见，只觉得这雨烦得要死，混着身边的噪杂，闹得她想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
“说说，这钱是不是你偷的？苏沐怡。”
面前的少女叉着腰，细长的手指指着她，眼底里的讽刺像是一把带着锋芒的刀，撕裂开的口子里尽数是厌恶。
夏晚吟，班长，是苏沐怡高一新进来时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发生事情后第一个决裂的人。
“苏沐怡，我在跟你说话！”
夏晚吟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木桌被拍响，“哐当”的巨响砸进人堆里，激起了群众热情地讨伐与咒骂。
“草，就是她啊！不是，她家现在这么缺钱的吗？几千块钱的班费也要偷啊，无语。”
“我真的麻了，赶紧结束不行吗？直接抓到教务处去处分退学就行了。”
“夏晚吟太温柔了，是我我直接上去揪着领子给她一拳，无语，真的无语。”
“人家沉默是康桥，别了的是今宵，她沉默是傻逼，误了放学的归期。”
“好家伙，会说话，话筒给你多骂点！”
“苏沐怡，你给我说话！”如果说周遭的嘈嘈切切是错杂弹，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么夏晚吟在耳边的高喊便是那偏离奏调的错音，像是压着弦拉出来的刺啦声。
白皙的手指捏紧了怀里的书包，圆润的指甲都掐进了包里。苏沐怡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满是倔强的神情。外头的光有些昏暗，散散得打落在她的肩上，树影斑驳，稀稀拉拉松松垮垮地披在她的衣服上。
“我说了我没拿。”
阳光铺不进她的眼睛里，昏暗的影染得她的眸纯粹得抹不进一丝脏。
夏晚吟最讨厌苏沐怡这样子的神情，倔强却又高傲，像檀栾又像九畹，哪怕折断了也有一声脆响。哪怕是现在，罪恶加身身加罪孽也如往常那般，守着骨子里的傲劲，让人迷恋也让人想要摧毁。
夏晚吟冷笑地看着抱着书包的苏沐怡，“没拿你凭什么不让人检查你的书包？所有人都检查过了，就你不配合检查，你说说不在你这里还能在哪里？苏沐怡，我劝你还是乖乖交出来，别等着这件事情闹大了，到时候你也不好收场！”
“夏晚吟，我说没拿就是没拿！”苏沐怡咬着下嘴唇，眼角染上几分臙脂色。
“没拿？那可不是你说了算！”说着夏晚吟便伸手就是上前去抢苏沐怡的书包。
米黄色的书包拉扯在两个人的手中，外头雨落的影子洒在书包上，像是铅色的草在书包上疯长，像是薄鼠色的海淘，而那被扯得似乎拉长了的书包像风，像泡沫，像搁浅了的鲸鱼。
“住手！”
尹伊熙的声音穿过了人群，黑色的马尾似乎因为她匆匆忙忙地赶到而摇摇晃晃，宛若没有着落点的鸟，却有羽翼，让苏沐怡有了忽得一使劲的勇气，她抢回了书包往尹伊熙那边蹿。
“喀拉！”
书包拉链猛地拉好，黑色的口子闭合，只留下米黄色的壳，周围的人除了看见一本蓝色本子的一角，其余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晃而过的蓝，黑色的内里，米黄色的壳。颜色混杂在一起，像是被挤在用一个调色盘里的颜料，拉出褐返色的、薄绿色的、黄土色的丝，勾着人探求内里的融合色调。
“发生什么事情了？”
紧随其后的安子皓匆匆赶来，穿过人群，眼神先落在了尹伊熙身上再慢慢挪到了苏沐怡身上。他抬起手拍了拍苏沐怡毛茸茸的脑袋，帮她理了理碎发，温柔地笑着说道：“跟哥哥说说，发生了什么？”
苏沐怡没有回答，眼神飘到了窗外的雨上。
雨像绢丝一样，又轻又细，好像是一种烟雾，没有形状。阳光从云层里投了出来几抹，闪电“哗”地照亮了一下天空又忽地暗下去，耳畔的雷声像是巨石爆裂开。
她忽然想到了溪云初起日沉阁，却忘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只觉得天要晴了。
安子皓见苏沐怡没有回答，于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苏沐怡抬起头看着安子皓，手却悄悄地握紧了书包，将米色的书包攥得紧巴巴的。像是如果不用指甲抠住书包不光滑的表皮，她就无法将自己的安全感牢牢捏住。
仿若珍宝。
但不是书包。
夏晚吟清晰地看见苏沐怡眼里点上了几抹亮色，宛若骤亮的长信宫灯，便如那“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仿若那明月映九泉，山泉潺潺，月色破碎在一汪池水里，却透亮得宛若仙境。
夏晚吟暗了暗眼神，嘴角勾着笑，言语里却含着冰，一字一句宛若利网，将网外的天空割成一个个破碎的空格，将网中的苏沐怡割得鲜血淋漓。
“安子皓，尹伊熙，我建议你们远离苏沐怡。什么人做什么事，拿了钱还敢找人撑腰，真是我见过的今年最好的戏剧剧情。”
“夏晚吟，我说了我没有！”
在这场闹剧里加入了两个熟悉的人，苏沐怡到底失了淡然，也像是有些忍无可忍，竖起了满身尖刺，准备找准时机朝着夏晚吟发起猛烈的攻击。
“那你把书包交出来啊？我知道你刚刚之所以不愿意把书包拿出来是因为怕我做小动作，这样子吧，你把书包给尹伊熙和安子皓他们俩检查如何？这样总行了吧。”夏晚吟半笑着，却宛若蛇，吐着信子，艳得让苏沐怡生寒。“提前说明一声哦，别人的我们都检查过，确实没有人拿了钱，全班只有苏沐怡没有配合。”
尹伊熙转过头，看着站在安子皓身边的苏沐怡，“小苏，我知道钱肯定不是你拿的，但是我们空口无凭，他们也不相信我们，所以，小苏，把书包给我看看可以吗？”
尹伊熙说得温声细语，像是在哄却更像是在骗，惹得苏沐怡心头升起一阵躁意，刺得她眼角生疼。
苏沐怡知道，交出书包检查是最理性的抉择，然而这个抉择就因书包里所藏的那本本子的存在而全部破裂。
字字页页写上的文字是病态且无力的她，一旦打开所有的伪装便轰然坍塌。
尹伊熙笑得温婉，像是工笔画里最柔的笔锋都用在了此处，笔头上点的是千草色，纳入春色里最淡却最妩媚的色调，描着醉山河表里的弧度。
然而苏沐怡眼前却聚满了空格，空格覆盖在千草色上，山水美人图被盖住了微笑，只留下一双惑人的眼睛，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柔光，只有令人生寒的起疑。
空格聚集又破碎，眼前的人物图像重新拼搭，苏沐怡却宛若失去依靠的小孩，眼里的慌乱泛着滔天的浪。
“哥哥。”苏沐怡急急地转过身，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人。
而安子皓却像是听不懂，“放心，我跟尹伊熙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我们会证明你的清白的。”
外面的春雨大得竟然起了“唰唰”声，闷雷没停，天空炸得像是快要破裂开，像是一块巨型的玻璃板，碎成一块块，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坑。
刚刚下意识伸出的手攥着安子皓的衣角，拧巴得宛若她那米黄色的书包，不平整的外壳膈得她指甲生疼，似乎鲜红的血液即将破开肌肤，从指缝处滴落在反光的陶瓷地砖上。
如果没有后一句，或许她还能相信。
苏沐怡勾着嘴。所有的剧情都荒唐可笑，看客看得心满意足，正义的人士也挥舞着仿造的利剑且笑得猖狂，而她是这个剧本里的小丑角色，画着夸张的妆容，唱着令人耻笑的台词，最后收得不是盆满钵满而是一额头的已经发臭的蛋腥味。
什么小丑？
大概是跳梁小丑吧。
跳了梁，也便死得干脆。
但她害怕极了死亡，于是挣扎成为本能，哪怕帷幕应该落下，她却私自地给自己加戏，妄图让人看清妆容下她真正的自己。
“未经他人同意搜查他人隐私物品大概是犯法的吧？”苏沐怡指了指桌子上她刚刚翻开看的书，“思修《生活中的法律常识》那本书清清楚楚地写着，具体第几页你们可以翻翻。”
夏晚吟没接话，她一挑眉，人群中的男生接到讯息后猛然上前，拉住书包的一角猛然发力。
苏沐怡没有防备住，被拉得往后趔趄几步，手中的米黄色直接被男生拽到了手里。所有的动作就像是在放老影片，慢镜头的处理让所有荒唐的正剧正式拉开。
银灰色的拉链在齿缝里奏出绵长的乐曲，米黄色的书包画着乱七八糟的弧线，蓝色的本子从黑色的洞口掉出，砸在肉色的手上。
然后，她看见红唇轻启，所有的病态与罪恶在不知第几声闷雷里轰炸了整个班级。
春雨疯狂地下，宛若一颗心被破开，流出满腔的血，染得山河万里嘈杂地沸腾着。
苏沐怡终于知道，那只搁浅的鲸鱼，是她自己。
“安子皓，我喜欢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安子皓，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啊？”
“安子皓，我喜欢你，我只剩下你了。”
“安子皓，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安子皓。”
“安子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落下的却又何止是花，还有那疯长的草。
苏沐怡看着被黑色空格淹没的一切，突兀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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