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飞光赋 > 第85章 第四十三回:旧人哭暗潮汹涌,新人笑心事重重(1)

第85章 第四十三回:旧人哭暗潮汹涌,新人笑心事重重(1)


清明时节,数日阴雨连绵。没有了天然日华的补给,修人又开始按兵不动。但即使如此,他们依然能在翻手覆掌之间,建起岿如巨山的日华城围,严密而绚烂地守护着他们侵占的营地,令颜极联军束手无策。

        崩塌,和人间其他的灾祸一样,似乎永远只欺压一方。

        越人大夫不知从哪里赶来了前线,当着众将士的面,狠狠地扇了玄穆一耳光。她抓着他疯狂地摇,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颜极话、赂极话混着骂,失智似的嚎啕。

        别人都觉得她疯了,居然怪罪他。他们不知道,连临浪都不知道,那日越人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但到底被玄穆劝走了。

        玄穆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他也想骂自己。

        他后悔选择玄炟赶去支援,他以为自己只是晚了一会儿,谁知晚了整个生死。

        他更后悔那天没能拦住她,他看到了她的愤怒和决绝,就该知道她必会不顾一切。

        他若在,一定不会让她出事的;他在了,却还是让她走掉了。

        父亲劝他,人死不能复生,催促他尽快操办葬礼。

        倘若送了葬、祭了奠,魂魄就彻底属于黄泉了,终得安息。可他不知,该不该让她安息。

        他怕她离开,也怕她停留。怕她离开前仍心怀忏悔,也怕她停留后再受磋磨。

        他曾偶尔瞥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绝望。但她从未抱怨过什么,哪怕是最重的伤、最深的误会,都仿佛某种救赎。他好想告诉她,这天地神灵皆是惘然,护不了众生,更守不住太平,她何必在乎他们的评判!

        坊间传言,曾有人从鬼差手里抢回了夭折的魂魄。

        他愿下地府闯阴司,只求在这场梦魇的尽头,她能再次冒失地闯入军帐,褐瞳里星河徜徉,笑嘻嘻的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

        他每晚都在她的桌案旁,与她留下的古籍和手稿为伴,等了又等。也许,只要他足够执着,命运就会放过她。

        虽只求一试,但天地怎肯给他这个机会。

        天色渐亮,夜风最后一次推帘而入,什么也没有带进来。他的眼泪刷的掉下来,才知红尘凉薄人无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恍惚间,他突然听到她在假装孤傲,刻意轻描淡写地唤着他的名。

        “玄穆”。

        他蓦然惊起,泪也未拭,只见帐帘正在起伏,他的心随之在颤抖。

        一只灰黑的兽蹒跚地拱进军帐,它无力地瘫倒在地。

        玄穆失望后继而惊异,心脏仿佛从沉寂中苏醒。如果白泽兽从爆炸中活了下来,那么,临浪是不是也有可能活下来。

        鹿耳蜷缩在他的脚边,一声长一声短地呜咽着。它颓靡得抬不起头,如雪玉的独角被齐齐斩断,柔顺的白毛混合着血泥打成死结,看不清伤在哪里。往日暴风雪一样的白泽兽,此刻温顺得像颗煤球,依偎着他。

        他第一次离这兽这么近。

        趁它喝水的功夫,玄穆小心地观察它的伤势。它似乎经历过一场恶战,口鼻都是黑血,身体伤口感染发黑,急需处理,小鹿一样温柔的耳朵被利器撕裂。

        “鹿耳。”他不忍,低声叹着。临浪曾经多么爱这兽,每天打理它的毛发,还和它聊天,仿佛它能通人言似的。

        他替她心痛。

        鹿耳听到他的呼唤,努力直起脖子,可怜兮兮地望向他,双眼泛着像孩童一样清澈的泪光,如同诉说着无能为力的迷茫。它扭头舔舐着木椅,试图接近它的人类最后的气息。

        玄穆俯身跪倒,紧紧地拥抱着她心爱的兽,泪水溶化了它的血痂。他学她的模样,对鹿耳低语道,“她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司马议事帐外,花都将军庭霜发现鹿耳归来,立即赶去营外秘林,向御卿蓝念真汇报,只见蓝念真和公子长安两个人,正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说着话。

        这小女孩儿看起来顶多及笄之年,衣衫褴褛,夹着沙尘的棕发隐隐闪着金光。她一见到魁梧雄壮的庭霜,瑟瑟发抖得像受惊的兔子,迅速闪躲到一边。

        长安不分时候地戏谑道,“原来是庭将军,我当她见了什么猛鬼野兽。”

        念真喝令庭霜收起凶悍的狼牙槊,转而极为耐心地安慰着小姑娘。

        庭霜万分愧疚,退到一旁,小声地问长安,“谁家的孩子?”

        长安只顾着把玩着新扇子,笑道,“谁知道呢,总归不是我们家的。”

        庭霜皱了皱眉,“平头百姓家流离失所,游童遗孤,不知公子觉得哪里有趣?”

        长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玩世不恭地道,“金缕城颜氏,她说自己叫玉儿。战事初期,有很多顽固的民众不肯撤离,她当家的父亲固守家宅,只活了她一个,还被修人俘获,当了这些月的奴隶,才从修极逃出来。”

        庭霜惊异不已,这么久以来,所有人都以为修人从不留活口,更没听说谁能活着逃回来,“她身上为什么有金粉一样的东西?”

        长安语气轻浮,“修人的古怪癖好,我们怎么能懂。日华多了,想干什么不行。”

        庭霜叹道,“她不可能靠自己逃出来的,肯定有人帮了她。这么小的年纪,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长安却无所谓地道,“要是听话撤退,就不会被抓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白白枉付了帮她的人的性命。”

        庭霜暗骂,还真是和蓝念真一样冷酷的货色。

        长安似读出他的心思,但不以为意,“古有苍滨游童,今有花都遗孤。换了个地点,同样的结

        局。我等是哭是笑,又有何用?我劝将军还是及时行乐。”

        这时,小女孩向念真伸出了手掌,似乎交给了他什么。

        长安猛地一收纸扇,径直上前,满是好奇地冲女孩大呼小叫,“什么好东西,不给我瞧瞧?”

        念真嗔怪道,“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喏。”他手中躺着一个烧焦的小圆环。

        小女孩看了看长安,又展开了手掌。墨字被汗水打湿,但隐约还是能看出原本的字。

        长安实觉荒谬,几乎不可置信,“这是什么?玄穆的穆字?”

        庭霜心中一震,他还想再仔细问问,但念真用衣角擦净了女孩的掌心,即命侍卫白苇带其去后方。

        “御卿,这……”

        “她不识字,话又说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孩子在前线停留得越久,越会招惹耳目。难民营里多的是疯子,没人会把她的经历当真,也不怕流言传到主上那里。”

        庭霜领悟到了念真的用意,忙将所见悉数相告,“如果禽兽都能存活,一个能武善战的将军岂不更有希望?那小孩子既不识字,手心的字必是救她的人所写。‘宝钿’常佩戒指,许是以此信物,请联军救援。此事万不能耽搁!”

        念真拨弄着手里烧焦的圆环,悠哉地道,“我从小就被教导过,俘虏突然归家,带回的消息皆为陷阱。坐骑独自返回,说明骑手回不来了;金石锻的戒指焦了,说明肉/体早已消亡。这,才是事实,庭将军何必如此在乎一个来历不明之人?”

        庭霜严肃地道,“‘宝钿’并非来历不明,分明是与御卿同根同乡,只是不及御卿幸运,未曾有父亲的门徒拯救!御卿为何不待主上定夺,还是说,您并不相信主上会成为一代贤君?”

        长安鼓起了掌,“好骨气,庭将军果真不是一般人呢!”说罢,还意味深长地冲念真一笑。

        虽然心思被看了个透彻,但念真仍面不改色,坚决地道,“我全心只为主上能有一日问鼎天下,但我也深知盛世并非神域,贤君也非完人。‘宝钿’本不该出现在前线,只怪九华这个女人坏事,背后邀请其加盟联军。如今,这隐患终得铲除,终于解我心头之忧,庭将军切莫执迷不悟。上一个执迷的人,为个红颜祸水,害死了苍滨五千雄兵,庭将军如今又要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赌上多少将士的性命?”

        庭霜见劝说无果,气急道,“有一天您回首此刻,定会后悔!”

        不料这话正戳中念真的痛处。他竭力压抑着心中的震怒,但脸色已然变得冷峻,低沉的声音微微发抖,“将军知道什么是后悔?我此生唯一后悔的,就是把蓁儿拜托给了‘田园’。小孩子抓着我不放,我却亲手送她去死,这叫后悔。‘宝钿’算什么东西,值得我后悔?!”

        虽然庭霜欠身道歉,但这场秘会依然不欢而散。

        许是因为前线的血腥气太重、哀痛太深,蓝念真已连着数夜梦见妹妹。小孩子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大哭着拒绝离他而去。再过一月,就是若如大殇的周年祭,也是蓁儿的周年祭,她若活到今日,可能都有自己的小孩子了。

        父亲在世时常常叹息,人生最可怕的情感,就是后悔。唯一无法被时间治愈情感,愈是久远,愈是深刻。

        若不是临浪,他不必回最恨的厮杀之地。

        两番赶赴前线,都是因为临浪。

        上一次濒死,这一次,真的死了。每一次,都是军中大乱。

        念真最介怀,或者说,最敬畏的,并非什么出身,而是临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一群普通士兵打造成誓死效忠的精英小队。

        念真早从两年前的玄苍之战中瞥见端倪,而如今轻骑兵团的诞生更成佐证。

        一个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孤儿,在临浪亲自训练后,成为了颜极最精良勇猛的武器。这群人无牵无挂,随时随地跟从临浪冲在最前线,甚至比临浪当初栽培的雷霆更为成功。

        可是,当共食、共饮、共战的主将突然牺牲,难以接受的勇士在悲愤中变成暴徒。连玄穆也担心惹祸上身,尚未安排继任司马,还不停地拖延后事,以求军心安稳。

        念真想,正是水流扬出面的时候。管是空棺还是衣冠冢,先葬了再说,免得流言漫天。临浪必得死绝了,轻骑兵团才能归顺他人。

        对了,还要评判玄焰无能又无为。玄炟因私仇枉了主将性命,玄穆因旧怨不为司马复仇。对比之下,苍滨则誓要修人偿命,一切水到渠成。

        赔了,轻骑死得其所;赢了,苍滨名利双收。

        不知不觉,念真竟停在了长安帐前。

        他们从不白天见面,但公子的军帐竟无人看守,念真觉得奇怪,便进帐查看。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长安正对着烛台边的残渣扇扇子。

        “烧了什么?”

        “一纸情书。”长安故意晾了晾念真,见他不悦,才缓缓道,“怎么?我收个信还不成?离都城这么远,也没妨碍天子给你传信。”

        “天子担心前线将士的安危。”

        纸扇飞舞,长安的目光随之缱绻翩翩,“他担心的可不是这个,你说他这贤君,为何也非完人?”

        念真终于含笑,“重要吗,他又不在这儿。”

        长安起身,挺拔的身影遮住了照进帐中的大半阳光。帐帘被小心地封好,连喘息声都溜不出去。


  (https://www.2mcnxs.com/html/book/22702/22702811/3367553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2mcnxs.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2mcn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