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云卿
裴家三郎择定的这家涮羊肉酒楼叫做“焚铜”。
这是个文绉绉的名字。好巧不巧裴家三郎也有个文绉绉的名字。
“云卿，”柳无思跟着他上了酒楼的包厢，清风霁月的面上掩不住的笑，“你还真是找了个好地方，真是好雅致的名字！”
好雅致的名字？裴云卿顺着木质楼梯往上走，上好的老木，纹理很漂亮。焚铜，谐音是饭桶还是焚铜？
“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裴云卿轻轻搡了柳无思一把，“这里的东西好吃不就完事儿了吗？你管他这家店是叫饭桶还是焚铜。”
裴家三郎的名字倒是起的文绉绉的，但他打小就是个武人，向来是怎么开心怎么说，管不上到底是粗俗还是文雅那许多。
柳无思笑得直不起腰，走到楼上雅间了方才止住笑。他看着这焚铜的雅间，没压住眼底口中的盛赞：“好漂亮的格局！这是沉香木吧！你们家的东西真是好别致！”
柳无思脱了鞋，抢在裴云卿之前入了座，细细摩挲着榻上一张沉香木的方桌，满心满眼都是喜爱。
“别看他人模狗样的清隽公子，就是一个痴人，那些木头石头入了他的眼睛他就移不开视线了！”裴云卿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和往来陪侍的酒倌儿使女都相熟，他解了外袍，有人笑嘻嘻的接过了。
“那三郎只管带着你这位朋友常来我们家酒楼就好了！这上好的包间都替你们留着呢！”
那跑堂的嘴巴机灵又利落，哄得人心里面欢喜。
“三郎今日要用些什么？咱们店里刚刚现剐的新鲜羊肉可要来上一份？”跑堂的麻溜的给他们两个人倒上茶水，笑嘻嘻的问裴云卿今晚要上些什么菜。
柳无思还在对着那张桌子犯痴，有使女替他解下披风挂好了，他道一声谢，好不容易空出一个眼神看了裴云卿一眼，“你看着点，我没什么忌口的。”
“你没什么忌口的，”裴云卿翻着菜单哼哼，“我看干脆我吃羊肉你吃木头好了！”
这话一出酒倌儿和使女都笑了。原先都不知道，原来这些庙堂上世家里的公子贵人们私底下居然是这么好玩儿的人物。
“上两口铜锅吧，一口白汤一口红汤，”裴云卿略一思忖，“四份羊肉，其它的荤素都上小碟，全部都溜一遍。”
全部都溜一遍就是全部都上一边。
柳无思从方桌上移开视线，轻轻啧了一声，“当真是饭桶。”
裴云卿叩两下桌子，“饭桶今天是请你来陪他吃饭聊天解闷的，不是请你来看饭桌子的。”
见裴云卿眼睛眨也不眨就应下了这个“饭桶”，柳无思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他终于坐正了，“请讲吧，裴大人！”
“无思！你说我从去年负伤归京，至今已有将近一年了。蹉跎了这么些时日却还是尚未谋得一官半职，我为何如此无用？”裴云卿抬手挥退了酒倌儿和使女，眼睫垂下来，整个人身上罩着一层落寞，没了方才那股不羁调笑的劲儿头。
“怎么就又说自己无用了？”柳无思双手捧着茶盏，温言看着他，“大鹏扶摇而上，一飞九万里，那也不是天天都能遇上顺风。你不过才养好了伤，暂时还未寻得合适的职位罢了，怎的又把自己与无用两个字扯上干系了？”
柳无思与裴云卿算得上是发小，自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很深。柳无思知道，裴云卿看上去像是个目下无尘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似的，但是他又特别容易因为一些事情陷入自我怀疑。
柳无思劝了他二十多年，知道他这个毛病劝不好。刚开始的时候还苦口婆心掏心掏肺的劝他，劝到后来就自己一边咂摸着好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把劝过了他许多遍的话翻来覆去再说一遍。等到自己差不多晕陶陶的了，就拉住话闸。反正裴云卿是怎么都劝不好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今天毕竟是裴云卿请他来吃饭，所以该有个劝他的样子还是得劝。
柳无思先给自己斟了酒，耳朵竖着，听着裴云卿下一句要说什么，随时准备着接茬。
“玉大人亲自替我写了举荐书，可是最后还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顶了位置，你说这是为什么？是不是陛下觉得我不堪大任？”
“你怎么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扯？”柳无思听了他的逻辑觉得自己简直是没脾气了，“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情，只是这执戟郎是陛下的血脉，陛下自然要把宫禁交到他手中了！”
“当真如此？”裴云卿只道柳无思是在安慰他，让他宽心，将信将疑的抬起眼看他。
“我骗你作甚？”柳无思仰头干了一杯酒，“我要是敢骗你等会儿走路准摔跤！把牙给磕掉！”
裴云卿嗤一声，“你可省省吧！牙磕掉了以后还怎么上街见人？不是寒碜我阿姐的脸面吗？”
“柳公子如此玉树临风，便是把一口牙齿全部都磕掉了，还是好看的。”柳无思自斟自酌自吹自擂，笑得嘴角要咧到耳根子上。
柳无思看不懂裴云卿为何一天到晚都这么苦大仇深，正如裴云卿看不懂柳无思为何一天到晚都乐得这么逍遥自在。
包厢的门被拉开，“二位爷！先劳烦您闪着些，小心给火锅烫着了！”跑堂小二端上来两口铜锅。铜锅做工精致而小巧，描述成锅到不如描述成鼎更妥当。
“红锅放我这边，白的放他那边。”裴云卿筷子头点一下柳无思。
鲜嫩薄滑的羊肉码好在盘子上，一盘一盘的端上桌，羊杂，牛肚，笋丝，平菇，青笋一样一样的东西端上桌。
两个人在腾腾的雾气里面涮东西吃，好大一桌珍馐终于同时堵了两个人的嘴。
柳无思是吃惯了白汤的，今天兴致很高，夹着羊肉就往裴云卿那锅红汤里面涮。红汤里翻腾着辣椒，花椒，八角，各种香料，羊肉放下去，数六个数，再捞起来放嘴里，鲜的掉舌头，辣的掉眼泪。
柳无思连着涮了几片就吃得大汗淋漓，辣的过了劲儿就喝酒解辣，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了，便先放了筷子，敞着衣襟到窗边吹风。
裴云卿闷着头涮自己的肉，还在沉郁着自己的事情，看着柳无思往窗边去了，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厮，“盯着那位爷一点儿，他喝多了酒，当心一个跟斗栽下去了！”
“说我什么坏话呢？”柳无思扶着阑干回头笑，笑的模样真像是喝醉了酒，那小厮心惊胆战赶快过去扶着他去了。要是这位公子真真跌下去了，他们家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们家酒楼的位置还真是好啊！”柳无思半眯着眼睛拊掌，“这京城夜里的景色也好看的紧！”
这不都冬天了嘛！街上也没几个人，哪里就景色好看的很了！这位爷真的是喝高了。小厮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诺诺称是。
“哎！这不是那谁吗！”柳无思像是看着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突然倾身探出窗外。
“哎呦喂我的爷啊！”那小厮惊了一跳赶快去抱他。
柳无思被他拦腰兜住了，好脾气的挥开他的手，“干什么呢！我又不跳下去！”
哎呦喂我的亲娘啊！我知道您不想跳下去，但是谁知道您会不会不小心掉下去啊！那小厮在心里面叫苦。
“有劳，帮我把楼下马上就要走过来的那个人叫上来。”柳无思伸出一根食指，遥遥点着楼下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这”小厮尚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下去就说：我家三郎请公子上楼一叙。如果那人不肯，你就再说，再说”柳无思手抵着太阳穴，很认真的沉吟了一下，“你就说：相逢即是有缘，我家三郎请执戟郎大人楼上一叙！”
“行！没问题！”那小厮点头应了，但眼神还凝在柳无思身上。
“得！你去忙你的。”柳无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松开握着阑干的手，倒退着走了几步，“我不在窗边上站着了，我回去吃东西去！”
“又看着谁了？”裴云卿正在烫一片青笋，撩起眼睛透过云遮雾罩斜斜看了坐回桌上的柳无思一眼，“怎么不说我们家柳二郎请执戟郎大人楼上一叙呢？”
“因为是替你请上来一叙的呀。”柳无思笑眯眯的看着他，那双风流惯了的眼睛里亮着闪，不知道是假的醉了，还是真的清醒。
“请人上这儿来干嘛？”裴云卿“啪”一声放了筷子。
“请人来吃饭啊当然是！”柳无思笑眯眯的拿起筷子，招手叫小二过来。
“劳驾！再加一口锅！”
裴云卿皱着眉头，不知道他到底想唱哪一出。
“是白锅还是红锅呢？红锅好了！我一个人吃白锅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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