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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黑白


初当差的这段日子过得很平顺。

        京城初冬的天气很晴朗,碧蓝色的天幕,悠扬的鸽哨,让人的心情和日头一样晴朗起来。

        明帝亲封的执戟郎,说来是掌管宫禁,但实际上却是一个蛮轻松的职位。

        一来,前右卫领军,玉疆玉大人留下来的防卫机制本身就是铁板一块儿,每日按着规矩流水似的走就足够了,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差错或者纰漏,也不必多费什么心思。

        二来,寻鸢新官上任,毛头小子初来乍到,别人敬着他背后的人物几分,待他客气,却难免有几分疏离。身份就摆在那儿,他们都是些看门的罢了,寻鸢却是个精贵人物。虽说寻鸢从没把自己当成是什么精贵人物,却架不住别人这样想着他。

        再则,想要融入任何一个圈子都是不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寻鸢并没有生一张伶俐的、能说会道的嘴,轻易就能与不想熟的人打成了一片了。若论模样,他是有好模样的。但太好的模样反而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寻鸢不开口的时候就是一副清冷的谪仙样,让人愈发的不敢接近。

        他还是和从前影卫的人玩得好。

        每月休沐的时候与程宁约在南城根儿下的混沌铺子吃两碗热混沌,或是掏自己的薪俸请影卫的兄弟们喝几盅。

        影卫是没有薪俸的,按理说,他们本该连在外头吃饭喝酒逛市集的机会也没有。他们不太像是人,倒像是物件。不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喜乐,合该只有主家的意志与主家的喜乐。后来还是明帝开了先河,许他们一定程度上的自由,每月一天格外开恩,允他们暂时的丢下身份,迈一只脚进这绕绕尘世的繁华。不过这自由是有限度的,这一时的欢愉,一时的做人的滋味也是要有代价的。这代价就是当你已经迈出了这只脚,却又要把它收回来的时候,你心中那种难说的滋味。舍不得,是真的舍不得。

        这份舍不得像一粒种子,落在他们心中生了根,慢慢地发芽,引得他们更加的拼命,更加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影卫是有机会摆脱“影”这个性质的,只要他们能做得足够好。

        至于这个“足够好”到底是多好,目前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这决定权握在明帝的手上,他觉得好了,就是好。但就算只有一线的希望,这群亡命徒也要去试试。有些时候飞蛾扑火并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无路可去。

        寻鸢之前不知道明帝是怎么想的,越长大好像就越明白了。明白过来之后从心底升上来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有点像是齿冷,又有点像是敬畏。

        影卫最根本的功能还是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由最高统治着授意之后,交予影卫的手上。

        寻鸢去做过这些事情,不止一次。

        密令从情报组织机构层层传递到行动组织机构。

        “不要问,不要听,不要想。”毕方从兵器架上取下制式的刀,把刀递给他。

        “看着你手里的刀,你就是你手上的刀。”毕方看着他的眼睛,毕方的眼神是那么沉稳而笃定,坚毅如磐石,就好像他认定了自己说的话不会有错一样。

        可是一个人怎么去认定自己说的话、自己做的事一定不会有错呢?

        口中衔枚,虎口绕上黑色素纱。当长刀捅穿目标的胸腹,鲜血浸透刀柄并黑纱的时候,寻鸢会有那么一瞬的犹疑。寻鸢的刀法已经练得很出神入化,那一瞬的犹疑并不会妨碍他取人性命,却在他心底深处,信仰的基台上裂出微不可见的痕。深藏在阴影中的一次出手,就这样轻捷的夺去一条人命,这样会不会太草率?

        会不会太草率?他知道自己本不该这样问,但还是忍不住对着程宁开了口。

        毕方是他师父,是供在神坛上遥不可及只供瞻仰的那把宝刀。

        程宁是他认下的哥哥,更相似的成长经历,更相近的年龄,更亲厚的关系。有些事情他对毕方开不了口,只有对着程宁才能讲出来。

        “我们刀下的每一个人都不清白,”程宁沉默了很久后努力想与他解释清楚,“我们去杀一个人,不是因为陛下想让我们去杀一个人,而是影卫的情报机构显示,这个人不该活着。”

        说完之后似乎是想给自己增加一点底气,程宁又添上了一句,“因为的情报机构向来不会出错。”

        寻鸢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十五岁,显然程宁的回答并没有让他觉得满意。

        程宁看着他,眼中有隐秘的光亮。那种不抱任何希望地期待着、努力维护着什么易碎的东西的光亮。

        “噢,”寻鸢在内心小幅度的挣扎一下,还是继续追问下去,“那律法呢?”

        程宁苦笑了一下,拍他的肩,“律法,道义,无论什么东西,总有顾不全的地方。我不是在为我们找补,但这个世界的确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个世界的确不是非黑即白的。

        对于下刀的人来说,是血红色的。

        但是那盯着那刺目的血红色久了,这个世界似乎又淡退成黑白二色,交杂在一起,互生阴阳。

        也不是对生死不再心存敬畏了。只是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不可为的,有另一些事情是不可不为的,所以淡漠了,也解脱了。

        所以说浴过血的人与其它没有浴过血的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寻鸢看着那些手执长戟,身负盔甲的官兵,他们有些是良家子被举荐上来的,有些是不太整齐的世家子弟,是家里托了关系送进来的,寻鸢看着他们,像在看着一场盛世的水中花镜中月。他们的眼睛都是亮的,亮的有些轻浮,却是真心欢悦的。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夜色,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血。寻鸢也不是羡慕他们,只是当他在看着他们的时候,就看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类人。他也忍不住的揣想,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入影卫的话,现如今他又是怎样的人呢?当初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是选择无知并天真比较好,还是选择沾满血的罪恶与清醒比较好呢?

        现实与命运都禁不住揣想,所以寻鸢不想了,他请他的兄弟们去喝酒。

        当寻鸢与他以前的弟兄们相处时,能明显的感觉到他们是一类人。

        他们在城东那家酒肆的二楼打堆坐下,新寡的娇媚老板娘给他们上酒,有意无意的用眼神撩拨着他们。有些人自顾自喝着酒,有些人看回去,用眼神与老板娘拉着丝,但是那灌了蜜糖用来拉丝的眼神也是清醒的。说到底他们并不同情美人儿的寂寞。可能生存对于他们而言本来就是寂寞的吧?

        寻鸢能理解他们冰封的眼神,那或独自饮酒的,或大声嚷着划拳行酒令的,无论什么样的外表;那或与世无争的,或勃勃野心的,无论什么样的心境;都掩藏着同样沧桑的灵魂,沾了血的灵魂。

        他们从不聊天,对自己做了什么讳莫如深。本该如此,这样才像一个影卫。寻鸢只是从偶尔的,零碎的,从朝野庙堂的缝隙,被野风吹进来的半谣言半传说兴致的传闻中,揣想着是谁,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拿着什么兵器结果掉了那个不该活着的人。

        他们喝完了酒再各自的散去,只婉言谢一句寻鸢的招待。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交情有许多种,有投缘的,比如说寻鸢与程宁和徐海若,区别只在于和程宁的缘分长点,与海若的缘分短点;有境遇相似或者说曾经相似的,比如说寻鸢和影卫的那帮兄弟;也有不找自来的,比如寻鸢与本该接任右卫领军一职的裴家三郎。

        那日是休沐的日子,寻鸢与影卫的兄弟们刚刚散过,正一个人走在街上。因为已经是冬季,所以街面上已经有些萧瑟了,寻鸢一个人踏着最后一点点的余晖往翊府走。走到一家飞檐吊角好气派的酒楼门口,突然有小厮走出来,礼貌的拦住他的去路,“我家三郎请这位公子楼上一叙!”

        “礼貌”是修饰,“拦下去路”才是这个动作的目的与本质。寻鸢已经喝了些酒,被酒气蒸的眼尾微红。他思索一番之后实在是没有想起自己认识的人里头有一个裴家三郎,正准备开口推辞,那小厮又向他文绉绉的行了一礼:

        “相逢即是有缘,我家三郎请执戟郎大人楼上一叙!”

        执戟郎三个字一出来寻鸢就明白了,敢情不是想与寻鸢一叙,而是想与执戟郎一叙。

        那倒也无甚难处。

        寻鸢伸手,手掌冲着酒楼入口摊平,“有劳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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